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译史||《红楼梦》海外遭恶搞”说 不能成立 ——《莎士比亚眼里的林黛玉》析疑

李晶 翻译教学与研究 2023-01-05
本文来源:《文汇读书周报》公众号
转自:国际汉学研究与数据库建设
作者前记
两个月前,不止一位友人转来“凤凰读书”微信公众号推送的一篇文章:《林黛玉,一个放荡的女人?》。文中写道:“放荡的女人”是早期《红楼梦》英文译名Black Jade的引申义;而杨宪益将袭人译为“Hsi-jen, (assails men)”,成了“袭击男人”的形象……大错而特错云云。文章洋洋洒洒,从《红楼梦》英译的几个人物译名入手,点评优劣,呼吁大家“好好爱惜我们的祖国文字”。微信最后标明了文章来源:摘自《莎士比亚眼里的林黛玉》一书。
由于文中的观点实在令人称奇,笔者在中文学术平台“知网”和大众网站检索了一下,发现此书出版于2008年,早在数年前就已喧阗一时,作者裴钰。创刊半个多世纪的《文史博览》也曾摘引书中内容,题目同样惊人:“英译本《红楼梦》,林黛玉成荡妇”(2012.8)。各大门户网站的报道和转载就更多了。“新浪读书”至今还存有专版,大字标题“红楼梦海外遭恶搞?”,前几个链接也是与黛玉、袭人等人译名相关的内容;其他转载者还包括人民网、新华网等重要门户网站。《莎》著作者在新浪开设了网络大讲堂,大讲特讲海内外英译《红楼梦》对原著文化内涵造成的破坏。然而,耐人寻味的是,《红楼梦》英译研究近年来日渐活跃,每年均有数百篇针对英译语言特色、译者文化理念、翻译得失等方面的严肃探讨见于报刊,而对此书,英语研究与教学界却几乎无人置评,一任媒体众说纷纭。
 
“《红楼梦》海外遭恶搞”说不能成立
——《莎士比亚眼里的林黛玉》析疑
作者:李晶(国家图书馆外文采编部) 
《莎士比亚眼里的林黛玉》(以下简称“《莎》著”)一书,2008年由北京航空航天大学出版社出版,作者裴钰。该书涉及多处英译文本,却只有极少数说明了源自哪个译本,而译本的题名、版本、出版时间、出版公司等关键信息,均告阙如。尤其令人惊讶的是,书中多处论述与事实不符,其中对于黛玉、袭人等译名的评价,以及所谓“第一个英文译本”、“第一个英文全译本”等论断,更是与学术界相关资料相左。涉及名著名译,社会影响又大,不可不究。本文先将书中相关文字列出,再与其他资料对照,权作“奇文共欣赏,疑义相与析”。
黛玉,成了放荡的女人?
先从最惊人的“荡妇”一词说起。书中言及此译名的内容不止一处,首次出现,是书中“让外国人发晕的《红楼梦》人名”一文,涉及黛玉的内容出自第十九页“黛玉,成了放荡的女人?”一节,原文如下:
在早期英文版本中,黛玉被翻译成 Black Jade,也就是“黑色的玉”。从中文字面纯粹的意义上来讲,黛玉,也有黑色的玉之意,尽管这多少有些望文生义,不过,也算勉强过得去。可是,问题出在英文本身。Jade的引申义,有两个,一个是loose woman,有“放荡的女人”之意;另一个是 horse,马,Black Jade的引申义就是a loose woman of dark skin,或者 blackhorse,这两个含义与《红楼梦》里的黛玉,真是差得太远!
作者言之凿凿,称早期译者将“黛玉”直译成black jade(黑色玉石),这个译名在英文中有“荡妇”的引申义,故而对黛玉的艺术形象造成了令人痛心疾首的破坏。首先,作为严肃的学术探讨,作者竟未指出这个译名是哪位译者在何年何地出版的哪一种译本里出现的;其次,作者引以为据的是jade一词的引申义,并未言及这个单词的英文本义及通用意义,更不要说Jade的某种引申义与译名Black Jade之间是否存在必然的关联;再次,所谓引申义,出处何在?是词典,百科,还是西方名著中有直接以black jade命名的坏女人形象,令人联想呢?我们不得而知。
笔者查阅了国图链接的在线大不列颠百科全书(Encyclopedia Britannica Online),其中并无black jade的词条;检索jade,共三条记录,一条是地名,与此处探讨无关;另一条是jade(玉),详细介绍了“玉”作为一种珍贵矿石的概况,包括基本分为硬玉、软玉两大类,各自的产地及特点,玉石在中国及欧亚各国的雕刻、流通及使用情形;还有一条就是Chinese jade(中国玉),专门介绍了中国玉石的出产、雕刻,上至达官贵族,下至普通民众对玉石的喜爱,以及玉石在中国文化传统中与品德相联的文化内涵,并无一语和“荡妇”有关。
大不列颠百科如果稍嫌古板,维基百科是内容较为丰富的,开放编辑的方式灵活客观,颇能体现出大众阅读视野中的内容。但英文Wikipedia中也查不到black jade的独立词条,倒是英文《红楼梦》的词条Dream of the Red Chamber页面上,“主要人物”部分有对林黛玉的介绍:Lin Daiyu: i.e. Lin Tai-yu; Meaning: Blue-blackJade.
这条内容列出了汉语拼音和威妥玛式拼法的两种英译名,以及意译:青黑色的玉石;并不见《莎》著中所谓的引申义。相应地,以black jade为关键词在英文网页中检索,浏览多页,也看不到与“荡妇”相关的内容,倒是随处可见一些对青玉或墨玉的介绍,有些直接链接到墨玉相关的玉雕或首饰页面。
更进一步,以Lin Daiyu或Lin Tai-yu和black jade的组合为关键词去检索,所获内容就比较接近《红楼梦》了。早在1980年,以研究中国历史著称的美国汉学家魏斐德(Frederic Wakeman, Jr.)就在主流文化媒体《纽约书评》(New York Review of Books)上发表了五千余字的长文《红楼天才》(The Genius of the Red Chamber),评介印第安纳版霍译本的前两卷,其中系统介绍了《红楼梦》的基本内容、主要人物、作者家世,以及自原著问世至二十世纪后半叶的“红学”发展流变。其中提及黛玉时,用的是音译Daiyu,后面括注的意译正是《莎》著中所批评的Black Jade译名,文中称黛玉为“一位任性的、孤芳自赏的、才华横溢的美人(a petulant, narcissistic, brilliant beauty)”,虽不完全符合原著中的形象,却也相去不远。文中还介绍到,钗、黛已经成为中文小说中的人物原型,影响深远。类似的译介文章还有不少,无须一一举例了。
主流媒体之外,再看教学与研究界。英美一些高校网页的相关内容排在前面,文字也更为贴近文学评介。美国莱斯大学相关页面上有《红楼梦》的介绍,主要人物部分提到黛玉,也是列出了两种音译,并指出:lit., "Black Jade" of the Lin family line; Dai-yuis Bao-yu's cousin ... talented, pretty, slender, unhealthy, suspicious andjealous, a yin character, but Bao-yu's "girlfriend."
【BlackJade的字面意思是黑色的玉石,她是林家女儿,宝玉的表妹……有才华,漂亮,苗条,不太健康,多疑,爱嫉妒,是阴性的人物,宝玉的“女朋友”。】
纽约大学的相关页面也是将黛玉作为《红楼梦》的主要人物之一来介绍,直接将音译Lin Daiyu与意译Black Jade并列,简介如下:
Jia Baoyu's younger first cousin andhis primary love interest ... She is thin, sickly, but beautiful in a way thatis unconventional. ... Fragile emotionally, prone to fits of jealousy, Daiyu isnevertheless an extremely accomplished poet andmusician....
【贾宝玉最亲近的表妹,也是钟情的首要对象……瘦,病弱,但是美得超凡脱俗……情感脆弱,容易嫉妒,不过却是极有才华的诗人、音乐家……】
由此看来,英文视野中的黛玉形象虽然不像在中文里那样令人倾心,却也比较客观,与原著中的身份、性格、外表、才华基本一致。Black Jade的译名并未引起令人嫌弃的效应,相反地,已经成了约定俗成、为英文读者普遍接受的一个意译了。至于英语世界正式出版的书籍中,将Black Jade作为“黛玉”的意译,与音译共同介绍,更是多年来常见的情形。2012年美国现代语言协会出版的专门探讨《红楼梦》教学法的Approaches to Teaching The Story of the Stone (Dream of theRed Chamber)一书中,辟有专门章节介绍原著中的重要人物及英译中的译名。其中将宝、黛、钗作为统领全书的主要人物来介绍,并从三人译名的错落关联来揭示他们在书中的关系,正是将Black Jade(Dai-yu黛玉)和Precious Jade(Bao-yu宝玉)、Precious Clasp or Precious Hairpin(Bao-chai宝钗)相并列的(P21)。从大众阅读到学术研究,Black Jade指代的都是原著中那位美丽聪慧、娇弱痴情、命运多舛的女儿形象,与“荡妇”无关。《莎》著的判断与批评,是与事实不符的。
另外提一句,百科之外,笔者还查阅了牛津、剑桥、韦氏和Free Dictionary等使用率较高的在线词典,均不见black jade的词条。而单独查找jade,所获结果有两种情况。以牛津词典的解释为例:一是首要义项“玉石”:
A hard, typically green stone used forornaments and implements and consisting of the minerals jadeite or nephrite.
【一种质地坚硬,多为绿色的石头,用作装饰和器具,分硬玉(翡翠)和软玉(橄榄石)】
二是标明archaic(古旧,过时)的两种义项:
A bad-tempered or disreputable woman.
【坏脾气的或名声不佳的女人】
An old or worn-out horse.
【老马,驽马】
从词源来说,第二个义项的两个涵义见于中世纪晚期英文,来源未知,也早已不用。第一个义项的涵义是通用的,而且传承有自:从十六世纪晚期出现,来自法语的le jade (earlierl'ejade),以及西班牙语的piedra deijada 'stone of the flank',(i.e. stone for colic, which it wasbelieved to cure.)
Jade 一词通行的义项正是可用为装饰的美玉,而这个义项的词源涵义中恰好又有“可以疗愈”的意思,与《红楼梦》中宝玉所佩那块美玉“一除邪祟,二疗冤疾,三知祸福”的奇效不谋而合。英译中以Precious Jade来译“宝玉”,Black Jade译“黛玉”,有何不可呢?《莎》著中对jade一词在各大词典中的主要义项和百科中的解释置之不理,拿一个古旧的引申义来攀扯“黛玉”的英译,实在令人费解,而且与英文视野中黛玉的真实面貌相去甚远。这样的批评实在不能使人信服。
袭人,袭击男人
黛玉的译名之外,袭人的译名是《莎》著吸引眼球的另一点。在“啼笑皆非的英文译名”一节中,袭人的译名也是首先评论的对象。书中第十七页原文如下:
袭人,在英文译本(杨宪益译本)中,是这样翻译的:Hsi-jen, (assails men), “Hsi-jen”是音译,问题出现在括号里的注释,本来译者是为了给英文读者解释这个人名的意思。可是,解释却大大错了,assails men是“袭击男人”的意思。这就完全曲解了“袭人”这个词的本义,袭人之名是取自“花气袭人知昼暖”这句诗,而不是袭击男人的意思。
首先需要指出的是,杨译本由杨宪益、戴乃迭合译。其次,《莎》著对杨译中袭人译名的指责也不符合事实。

 
《莎》著认为,霍译虽有不足之处,但是将袭人译为Aroma(芳香)、平儿译成Patience(忍耐),都是符合人物形象“最根本的性格本质”的佳译。袭人和平儿在原著中的“性格本质”是否能简单化地概括为“芳香”和“忍耐”,暂且不论;问题在于,《红楼梦》原著中主要人名的翻译,杨译与霍译采取的是同样的办法,都是音译;而仆佣阶层的名字,霍译中是意译,杨译中袭人、鸳鸯、平儿等作为重要人物出现的丫鬟,名字也是音译,并未出现过“Hsi-jen,(assails men)”的字样。杨译原文中无此,《莎》著中却引以为据,来批评杨译将袭人处理成“袭击男人”,未免无中生有了。

 
翻阅杨译,可以看到英文版“袭人”的真实面貌。先从杨译中袭人的出场说起,1978年出版的第一卷第五十至五十一页有这样两段话:
Hsi-jen, whose original name wasChen-chu, had been one of the Lady Dowager's maids. The old lady so doted onher grandson that she wanted to make sure he was well looked after and for thisreason she gave him her favourite, Hsi-jen, a good, conscientious girl. Pao-yuknew that her surname was Hua and remembered a line of poetry which ran,"the fragrance of flowers assails men." So he asked his grandmother'spermission to change her name to Hsi-jen.
Hsi-jen's strong point was devotion.Looking after the Lady Dowager she thought of no one but the Lady Dowager, andafter being assigned to Pao-yu she thought only of Pao-yu. ...
杨译的第一底本是影印的有正本,此处及下一处内容,有正本的文字质量也比主要参校本庚辰本更佳。这几处英文都是对有正本内容的忠实翻译:
【原来这袭人亦是贾母之婢,本名珍珠。贾母因溺爱宝玉,生恐宝玉之婢无竭力尽忠之心,素喜袭人心地纯良,肯尽职任,遂与了宝玉。宝玉因知她本姓花,又曾见旧人诗句上有花气袭人之句,遂回明贾母,即更名为袭人。
这袭人亦有些痴处。伏侍贾母时,心中眼中只有一个贾母,今与了宝玉时,心中眼中只有一个宝玉……】
英文第五十一页有脚注,注明Hua意思是Flower(花),Hsi-jen的字面意思是assails men(袭人)。文中对袭人描述得很清楚,原为贾母身边一个得力的丫头,贾母认为她“心地纯良,肯尽职任”,才指派给宝玉,让她去“竭力尽忠”。此处的形象是正面的,并无贬义;此外,译文中交待得明明白白:宝玉给她改名,是由她本姓“花”而联想起那句旧诗之故。后文对此又有进一步说明,杨译也忠实贴切地传达了原著的意义。第二十三回中有一段贾政因“袭人”之名训导宝玉的内容,特意让贾政为此动气:
But this shows that instead of studyingproperly Pao-yu gives all his time to romantic trash.
【只是可见宝玉不务正,专在这些浓诗艳词作功夫。】
贾政所谓的“浓诗艳词”,指的是不入科举之道,偏重于文学价值的诗词曲赋,尤其是青春少年喜读的带有浪漫色彩的诗词。杨译中以romantic一词,已将此意传达得非常充分。结合上下文来看,杨译本中“袭人”这个名字的由来及背后隐约可见的情感色彩,都是明白无误的。《莎》著中引用“花气袭人”的诗句,却无视译文中对袭人之名系因诗而来的交代:assails men者,是氤氲的花气,the fragrance of flowers,绝非袭人其人;同时不顾英文men可泛指广义的“人”的常识,硬要将它曲解成“男人”之意,这是说不过去的。
霍译,第一个英文全译本
就文学阅读与研究的角度而言,人物译名的得失不能脱离具体语境来评判。Black Jade也好,assails men也罢,词语本身的内涵原非《莎》著中所言之不堪,放在上下文中,人物形象就更不至于引起那样大的误会了。对照种种文本可见,所谓红楼人物“海外遭恶搞”,并非事实。杨译也好,霍译也罢,乃至早期的英译,直至当今英文世界中的阅读与研究,对于《红楼梦》文化内涵的领会与传达,不可谓没有误读,但基本上是忠实的。“恶搞”之说,不能成立。

 
除了从黛玉到袭人,《莎》著引起关注最多的两点内容,与《红楼梦》英译的实际情形相悖,再看书中其他一些评述,也颇有令人不能同意之处。譬如书中对“霍克斯”及霍译本的介绍,一方面将霍译本的译者封为“林黛玉的蓝颜知己”,另一方面却连基本事实都未厘清。英国汉学家David Hawkes中文名字是“霍克思”,他生前的友人宋淇(林以亮)曾有专著《〈红楼梦〉西游记——细评〈红楼梦〉新英译》(联经,1980),集中探讨霍译本第一卷的得失,书中出现他的名字,正是“霍克思”字样。国内学术界早年对此不甚关注,“霍克思”、“霍克斯”并提,但也极少见到像《莎》著中那样错讹成“霍克尔”的。至于该书中多次提到霍译本是“1973年出版的”“第一个英文全译本”,就更不准确了。
迄今为止,《红楼梦》有三种英文全译本。最早完成的一种译名为The Red Chamber Dream,译者是彭寿(B. S. Bonsall,又译邦斯尔)神父;该译本完成于二十世纪五十年代,从未公开出版,影响也有限,后打字稿收藏于香港大学,2004年发布在线电子版,可供阅读。公开出版的第一个英文全译本是杨译本,译名为A Dream of Red Mansions,译者杨宪益、戴乃迭从头至尾合作完成了百二十回翻译,分三卷由北京的外文出版社出版,第一卷、第二卷在1978年出版,第三卷出版于1980年。霍克思与学生、半子闵福德(John Minford)各自独立翻译了前八十回(译本第一至三卷)和后四十回(译本第四、第五卷),合为五卷,由英国企鹅公司(Penguin House)出平装版,译名为The Story of the Stone,首卷出版于1973年,末卷出版于1986年。企鹅平装出版之后,美国印第安纳大学出版社于1979至1987年又为霍译陆续出版了精装版。

 
多年来,杨译与霍译并提,海内外学术界也常以这两种译本互为对照,评判优劣。论者立场、观点或有不同,参差多元,乃是学术批评的常态;然而像《莎》著这样罔顾文本事实、断章取义的评判,实属少见。除了对于黛玉、袭人等译名的评判令人瞠目之外,书中多次提到《红楼梦》英译的发端,也与事实相抵牾。此处仍以“让外国人发晕的《红楼梦》人名”一文中的叙述为例,第十五页有这样一段文字:
早在1830年,《红楼梦》就有了第一个英文译本,当时,英国皇家学会会员JohnDavis翻译了《红楼梦》第三回的片段,这是世界上第一个英文节译本。《红楼梦》的海外传播也从此拉开了序幕。
片段的翻译,严格而言,只可称“摘译”,而不能称为“节译本”或“译本”;《莎》著也没有给出该摘译的具体内容及出处;事实上,德庇时(John Davis)的这一翻译只是原著第三回中的一首诗,载于题为《汉文诗解》(On the Poetry of the Chinese)的六十七页长文中,发表于当年的《皇家亚洲学会会报》。另外,《红楼梦》在英文中的首译也并非1830年。从迄今发现的材料可知,《红楼梦》的英译始于1812年,来华的英国传教士马礼逊(Robert Morrison)摘译出《红楼梦》第四回的内容,附于一封书信之后,不过该信并未发表,这段摘译也无人得见。1816年,马礼逊编纂的中文课本《中文对话与单句》在澳门出版,其中选译《红楼梦》第三十一回的部分内容,由此开始了这部小说在英文世界中的传播。此后多年间,英国汉学家德庇时、罗伯聃、包腊、翟理斯等陆续有节译内容发表或出版。十九世纪末,英国驻华领事乔利(H. Bencraft Joly)出版两卷本的《红楼梦》节译本(1892-1893),内容为前五十六回。乔利计划翻译全书,但未完成即病逝,他的译本才是独立出版的第一个《红楼梦》英文节译本。
早期译者的译介在西方并未引起较大影响,直到二十世纪二十年代末,美国哥伦比亚大学的中文教授王际真的《红楼梦》节译本出版,正文前有英国著名汉学家、翻译家阿瑟·韦利(Arthur Waley)所作的一篇序言,这部小说在英文世界中才逐渐为人熟知。到了二十世纪中期,1958年,麦克休姐妹出版了一部582页的《红楼梦》节译本,系由库恩1928年的德文节译本转译。同年,王际真也修订了第一版节译本,增补了近一倍的内容,重新出版。此后多年间,虽然杨译与霍译两部全译本相继出现,但迄今为止,最为人熟知的《红楼梦》英译名,仍是王际真节译的The Dream of Red Chamber。大不列颠百科中《红楼梦》的词条,英文题名也是王际真的这一译名。
需要着重指出的是,《莎》著中极力批评的黛玉译名Black Jade,正是王际真的译法。这个译名为英文读者广为接受,并未误导黛玉在英文文本中的形象,这也是一点明证。《莎》著作者若读过王译本,不难发现,从正文前原著主要人物的谱系图表,到回目标题及内文,也是音译Tai-yu与意译Black Jade均有的,不止意译一种。阿瑟·韦利将《红楼梦》中男女主角的爱情故事比诸罗密欧与朱丽叶,也赞许了王际真的译文及改编:
The translation is singularly accurate,and the work of adaptation skillfully performed.
【翻译极为贴切,改编工作也处理得非常巧妙。】
综览以上种种可见,王际真节译本语言生动畅达,黛玉的形象也与原著中基本相符,为《红楼梦》在英文世界中的传播打下了良好的基础。《莎》著中“荡妇”之谈,近乎污蔑。
此外,《莎》著中谈到,Black Jade的译名在英文中有“荡妇”之意,但并未说明此论的出处。笔者浏览网页资料时,在凤凰网等媒体网站上发现,该书作者称,“世界汉学大师、红学大师吴世昌,对荡妇版红楼梦提出了尖锐的批评,认为‘甚为不妥’”;但也并未提及吴先生言谈出自何处。笔者查阅“吴世昌全集”,在第八卷《红楼梦探源外编》(河北人民出版社,2003)一书中找到“《红楼梦》的西文译本和论文”一文,其中确有相关内容。然而,该文撰写于1961年,中外交流的历史背景和英语词汇的许多涵义迄今已几经变迁。即便是放在当年来看,吴先生文中以少数英文文献为据,对王际真节译本的批评也偏于苛刻;而对于《红楼梦》人名的翻译,吴先生的观点与同时代的译者霍克思、戴乃迭也是不无分歧的。《莎》著不去理会数十年来的语言发展及诸多新出文献,仅凭半个世纪前的吴先生一说,就断言黛玉的译名和早期的《红楼梦》英译如何不堪,行文的理念与逻辑都是令人费解的。
《红楼梦》英文全译本,从内容而言,霍译本传播更广,也更为海外教学界接受;然而杨译本的价值也并非无人关注,近年来,随着海外汉学的发展,已有越来越多的学人注意到杨译本独特的底本价值,认可它的优点所在。前文中提到的“《红楼梦》教学法”一书中,即有不止一处提及这一点。据笔者多年间搜集的资料而言,海外学人对杨译本的评价,似较国内更为公允。这也是令人格外感慨的。
面对《红楼梦》英译本,每一位读者都有批评的权利。但是,批评至少要建立在阅读的基础上,先把书细读过一遍再说。
 
《莎士比亚眼里的林黛玉》封底印着如下文字:
新浪读书频道·独家推荐
当一个人熟练掌握中文和英文两种文字,又找到了英译《红楼梦》作为文学因缘,主要撷取作品的诗、酒、茶、聚为范例。探讨不同文化背景的读者怎样理解《红楼梦》的诗境之美,这样的研红著作以前还不曾有过。——刘梦溪(中国艺术研究院著名红学家)
裴钰一书倡导红楼梦中文,自不会让人误解成反对汉语的“现代化”。想把中文写得直逼老舍、汪曾祺的人们,不妨翻翻这本提出大问题的小书。——吴福辉(中国现代文学研究专家)
裴钰以小说编辑的视角,解读《红楼梦》的语言魅力,观点通达,文字有趣,在虚幻和现实之间,在彼岸和此岸之间条分缕析,颇见功力。——海岩(著名作家)
相信许多读者会发出和我一样的感叹:原来《红楼梦》还可以这样解读。——董路(著名主持人)
裴钰对小说语言的把握和分析,很到位,他用《红楼梦》做例子,以此提高人们对汉语言文字的审美能力,这个角度非常好。这本书写得很新很奇。——石钟山(著名作家)
裴钰以其细腻的感触,宽阔的文化视野,对《红楼梦》做了另类的解说,读后让人如沐春风。——骆爽(著名作家,资深传媒人)
不同的人眼里有不同的《红楼梦》。裴钰却在《红楼梦》里读到了这样的异趣和感触。这样的随心随性,别说《红楼梦》,再难读些的书也会显得生动有趣。——程青(著名作家,资深传媒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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